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既是崔瀺师弟、又是新任国师的陈平安,他不提,谁敢说什么?

宋和其实比较好奇一事。

那位大先生,至圣先师的首徒,亲自举荐陈平安成为书院君子,但是竟然被中土文庙驳回了。

传言,只是传言,礼记学宫的茅司业,说陈平安既无书院讲学的经历,也没有任何着作传世,更没有以落魄山一山之主的身份,在宝瓶洲战场亲自杀妖,既然如此,文庙给出一个君子头衔?别说是君子,贤人身份都不行,不合礼。

当时文庙管事、主持浩然大局的某位老人,竟然就只是抚须点头,有道理有道理。

然后老秀才突然咦了一声,说在那大骊王朝的春山书院,陈山主好像是临时讲习了,专门开课讲授兵家攻守之道。大骊冕州那座由兵部直接设置、管辖的松雪讲堂,好像也有意邀请陈平安担任副讲、斋长。

不曾想茅小冬直接撂下一句,那就等到他在春山书院正式开课不是临时讲习、再当了松雪讲堂的夫子再说。

老秀才捻须沉吟片刻,只说了一句,也好,那就回头再议。

两坨鲜艳腮红的貂帽少女,作为自家山主的临时死士兼任扈从,在御书房外边的廊道靠边站着。

她对面,身穿朱红蟒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,满头白霜,面容白皙,双手叠放在腹部,目不斜视,呼吸绵长。

他站在门口,背靠墙壁,身上那件蟒服距离墙壁的距离,这么多年来,都是一尺,丝毫不差。

那“少女”一直看他,毕竟掌印太监也没眼瞎,她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自己。

作为大骊宦官当中最有权势的那位,他知道更多的内幕。

让人记忆最深刻的,除了她拥有一连串的道号,再就是她的道场之特殊。

使得她是一位妖族剑修的蛮荒根脚,反而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最其次小事。

谢狗以心声问道:“我上次来过的,打过照面,记得吧?”

身为大骊掌印太监的老人,难免有些尴尬,毕竟只有一墙之隔,陛下正在与那位国师,还有一大帮庙堂公卿重臣,讨论国事。

可要说装聋作哑,也确实不合适,掌印太监只好聚音成线密语一句,“谢次席,咱家职责所在,不便在此言语。实不相瞒,便是这两句话,也要一字不差记录归档的。”

谢狗问道:“是崔国师订立的规矩?”

掌印太监微微颔首。

谢狗说道:“那我说了啥,也要记录在册吗?”

掌印太监点点头。

谢狗眼睛一亮,继续心声言语一句,“那老先生你只管听着,我多说些!”

自从知道自己是写那山水游记的一把好手,谢次席就格外有劲头。

被称呼为“老先生”的宦官,明显愣了一愣,虽然老人没有说话,还是笑了笑,再摇摇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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貂帽少女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,“老先生,如今咱大骊版刻出书,难不难?当然不是所谓的朝廷殿阁本了,我晓得自己有几斤几两,绝对不作此奢望,就是想问私人性质的书坊刻书、书商卖书那种,朝廷有没有明文禁止的事项,当地官府管得严不严?需不需要偷偷给钱给管事的官老爷们打点打点关系?”

掌印太监一时间无言以对。这都什么跟什么啊。

眼前这位在落魄山当次席供奉的飞升境剑修,她当真不是闲得慌了,拿咱家解闷逗个笑?

谢狗有些着急,说道:“宫里规矩多,老先生再循规蹈矩,不必开口说话,老先生也可以用眼神示意是或不是啊。”

老人哑然失笑。

谢狗从袖里摸出一本册子,走到老人身边,“老先生不说话,那就帮忙掌掌眼,看过了,就晓得我不是开玩笑了,我可是真能写出一部游记的正经读书人。瞧瞧?”

貂帽少女果真双手捧书,再摊开书页。

掌印太监无可奈何,只觉得此事荒诞,咱家还有这么一天?

只是老人依旧低头望去,看那游记的开篇内容,他倒要看看这位不知为何会从蛮荒改投落魄山的大妖,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。

“初二日,昨夜翻检黄历宜出行,倒春寒矣,所幸天光放晴,与挚友结伴下山,一筇一笠,脚踩草鞋,问道心坚,云水缥缈,游行自在。缓步二十里,过清平府地界,眼见路旁界碑坍塌,停步驻足摹拓碑文,道心实难平稳,一洲山河陆沉,近二十年来诸国洪涝,干旱,蝗灾,兵戈,接踵不息,山下百姓命犹不如草芥,山中亦难言太平。”

“二十余载光阴,如石火电光,刹那过矣,我辈如何敢不珍惜道行,敢不积攒道力耶。”

“府中城民生凋敝,街市冷清,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,出城十里,在一小驿歇脚。三十里,沿湖岸而行,杨柳依依,步行绿荫中,过分界岭,沿神道登山,山中道院颓败,入内借灶生火,饭后登顶眺望,见大湖汪洋一片,清平府即在眼底,顷刻间风起云涌,弥漫不见。遥想当年,行脚颇苦,往往不得见人间烟火,目睹豺狼虎豹、奇禽异兽、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,反成常事……”

耐心看完一页游记,老人恍然,心想年轻国师真是好文采,当得起文质兼备一说。不愧是崔国师的师弟。

谢狗腾出一只手,揉了揉貂帽,自顾自咧嘴笑道:“这是逐字逐句、精雕细琢的第三版了,我家山主只是稍作修改,润色不多的。”

老人笑着没说什么,貂帽少女满脸期待,“老先生,文采如何?算是质朴中见功力么?”

老人没说什么,只是微微侧头一下,谢狗疑惑道:“啥个意思?”

老人只得密语提醒一句,“翻页。”

谢狗心中大定,立即翻书页。

“初三清晨,徒步下山,百余里,停步杨家铺,略作休整,与土民购买干粮,耗银钱八分,过遇仙桥,天骤雨,道路泥泞,走出十五里,至哑巴滩,雨止放晴,乘船夜行,舟中客喜谈鬼怪事……”

老人忍了又忍,再次破例言语道:“谢姑娘,游记首页‘停步驻足摹拓碑文’一句,是不是国师擅自增添的?”

谢狗愣在当场,既心虚又佩服道:“老先生功力深厚啊,这都能一眼看得出来?!唉,是咱们山主画蛇添足了!”

老人笑着没有拆穿,也没有解释什么,读书人拓碑自是雅事,问题是你摹拓路边界碑作甚?

在那之后,老人一侧头,貂帽少女便翻书页,老人偶尔点评几句,约莫看了半本游记册子,

谢狗突然合上书,丢回袖子,靠墙蹲着,揉着貂帽,闷闷不乐,“我算是看出来了,老先生你也个看破不说破的鬊鸟,贼得很,一直偷偷笑话我呢,对吧?”

老人犹豫了一下,竟是也蹲下身,摇头笑道:“确实没有笑话谢姑娘。”

谢狗笑呵呵说道:“老先生因为清楚我的境界?怕我记仇,出剑攮你呗?”

老人说道:“因为谢姑娘误会我是个读书人,还是第一个称呼我为老先生。”

谢狗嘿了一声,“果然是个读书人,这种小事,也要计较,放在心上。”

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很快站起身。

在今天“翻页”的,何止是那部山水游记,是我们大骊王朝,以及整座宝瓶洲才对。

屋内,陈平安问道:“关老爷子去世之后,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着,朝廷这边有没有候选?”

这个问题,实在是太大了,要么是皇帝陛下亲口来说,要么就是吏部两位侍郎负责禀明大致情况。

陈平安双手托起茶盏,突然换了个话题,问道:“邯州境内,藩属邱国的局面,拖了这么久,诸君合计出什么了?说来听听,我好长长见识。”

打盹状的老尚书沈沉抬起头,却没说什么。侍郎吴王城想要开口说话,眼角余光却瞧见老尚书轻轻摇头。

国师问话了,兵部又不开口,屋内霎时间便气氛凝重起来,寂静无声,落针可闻。

宝瓶洲的单字国,不提“国姓”你方唱罢我登场、可能今天坐龙椅明天便要阶下囚的大渎南边,在北方,大骊藩属国中,一只手都数得过来。先前陈平安跟魏檗聊的,就是这个太后不再垂帘听政、刚刚交由新君亲政的邱国。

邱国的那位少年亲王韩锷,十四岁,是国君的同胞弟弟。跟他一起来到宗主国大骊京城“送死”的,还有礼部尚书刘文进,听说喜好挑灯夜读边塞诗,会点剑术。

皇帝宋和率先开口打破沉默,说道:“这件事不怪在座诸位,是我的意思,想要等到国师公开现身,此事连同吏部尚书的人选,一起敲定。”

陈平安看也不看皇帝宋和,轻轻放下茶盏,只是眉眼凌厉,盯着屋内那些大骊文武重臣,

缓缓道:“让兵、刑两部立即把一份详细名单交上来,藩属邱国境内,上至太后、君主,庙堂公卿,边军主将,下至所谓的文坛名士,江湖豪杰,还有山上的仙家门派里边,只要是所有铁了心想要打仗的,都给我记录在册,人数不限。”

“若是事先没有准备?好办,那我今天就坐在这里等着,等着你们两部衙门的酒囊饭袋准备好为止。”

说到这里,年轻国师眯眼,看似自言自语一句:“小小藩属,邱国作乱,也配与我大骊吏部尚书的敲定人选,一起并列议事?”